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不停,芝罘山巨大的摩崖上,一篇石刻正被无数工匠一点点凿刻而成……
负责监工的黑夫抬头看着那些篆字刻石,字是李斯的字,在临淄布置完“收缴天下之书”的第一阶段任务后,李丞相也来到了胶东,赶到芝罘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秦始皇撰写刻石文书,那些字雄劲而古朴,令人赞不绝口。
“维三十二年,时在孟冬,万物肃杀。皇帝东游,巡登芝罘,临照于海……”
“宇县之中,承顺圣意。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垂于常式。”
念完这一段后,黑夫看向同样被安排了这个无聊差事的张苍,说道:“陛下每到一处,都喜欢勒石为记啊。”
“也不止陛下。”
张苍说道:“我师兄韩非曾讲过一个故事,说赵武灵王请工匠制作钩梯,登上播吾山,刻了一个大脚印,然后在旁边写上:主父曾经游于此!”
“秦昭王听说这件事后,也命人用钩梯登上华山,用松柏和石头造了一个巨大棋盘,盘阔八丈,棋长八寸,并在旁边巨石勒字:秦王曾同天神于此下棋!”
“哈哈哈!竟有这种事?”
黑夫听完后,忍俊不禁,这不就是典型的“某某某到此一游”么!原来赵主父、秦昭王二人,算是这种做法的始作俑者。
秦始皇每到一处,都会兴致勃勃地派人刻石留念,至今已经留下了恒山、峄山、泰山三处,风光秀丽,阳气旺盛的芝罘岛当然更不会错过了。
“我记得,几年前,最初在恒山刻石之时,李丞相曾上《议刻石文》。”
黑夫回忆着那篇并不算出名的文章,因为他分明记得,当时李斯是这么说的……
“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倍叛,法令不行。”
又说:“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李斯的这几段话,说明了刻文撰写、雕刻的原因,即不诵鬼神,不言古王,只尊今皇。这种主题从四年前的恒山石刻,到今日的芝罘石刻,都是一道贯之,从未改变,石刻里,无一字称颂古王和鬼神。
“如此说来,写下那篇奏疏的李丞相,对鬼神和方仙道,又是何种态度呢?”黑夫问张苍。
“夫子教出来的众弟子,没有谁是信鬼神的。”
张苍摇头道:“夫子会对每个弟子讲一个故事,说夏首的南边,有个叫涓蜀梁的人,此人既愚而又事事恐惧。在月光明亮的晚上走路,低头见自己的影子,以为是伏在地上的鬼,仰头见自己的头发,又以为是站着的妖怪。吓得转身就跑,回到家中,竟然惊吓而死。”
“夫子说,这世上本没有鬼神,或者说,鬼神不存于世,而存在于人心!”
“凡是认为有鬼的,必定是精神恍惚、心智不清的时候留下的印象。至于那些喊着自己从小修行,见过神仙,能教帝王长生不死之术的,要么是蠢得骗了自己,要么是心存坏念头,想要借鬼怪神仙之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荀子对祭祀、卜筮也作了新的解释:“日月食而救济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他不相信求雨的祭祀可以使天降雨、卜筮可以预知未来。之所以举行祭祀,进行卜筮,只是出于礼节仪式的考虑,是一种教化活动。百姓信信也就罢了,若是治理他们的肉食者也真认为祭祀和卜筮有神秘作用,那就会造成灾难。
故韩非才会在所撰《说林》中讥笑相信不死药的楚王、燕王,在《饰邪》里讽刺笃信龟甲卜卦,将这些结果用于战争抉策里愚蠢行径,笑曰:“龟筴鬼神不足举胜,左右背乡不足以专战。然而恃之,愚莫大焉!”
张苍也一样,敢在皇帝封禅遇雨时,昂首于泰山之巅,大声说这世上不存在天意。
荀门弟子,几乎个个都是无神论者,哪怕是浮丘伯,也顶多是“敬鬼神而远之”程度,很少谈及怪力乱神之事。
同理,李斯能说出“假威鬼神,以欺远方”这样的话,也不足为奇了,法家一贯是不相信鬼神,只相信法令,只相信人治的。
“什么样的老师,就教出什么样的弟子。”黑夫拍手称赞,但随即话锋一转道:
“但前日陛下招见安期生,使之长住行宫,伴随左右,以仙山鬼神之事问之,李丞相在侧,却未发一言啊……”
说起这安期生,黑夫就来气。这老翁据说是琅琊人,老师是著名的方士“河上公”,习黄老之学,修阴阳之术,算是当世“方仙道”最声名卓著者,据说年岁已过百,拥有神仙道法,燕齐方术士以之为领袖,称之为“千岁翁”。
安期生成名已久,昔日齐、燕、赵几位君王,都曾寻找过安期生,但他行踪神秘,见首不见尾。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也曾派人请安期生去咸阳,但却难觅其踪,有人说他羽化登仙了,也有人说他驾鹤仙游了。
谁曾想,这家伙居然躲在芝罘岛,装成其貌不扬的守庙老人,躲过了黑夫的排查,忽然显出身份!
找了很久的高士,如今却突然来拜见,秦始皇倒是挺高兴,便让安期生留下。当日黑夫和张苍欲出言劝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秦始皇安排了一个在芝罘岛立刻石的无聊差事……
得,这意思很明显,是嫌他们话多碍事,早早支开呢!
当时赶来的李斯目睹此景,却一言不发,反而出言恭贺秦始皇,似乎对此事乐见其成……
张苍摇头叹息:“丞相进言,一向是投陛下所好,陛下如今日益对寻仙问道兴趣盎然,丞相又岂会明知故犯,坏了陛下的兴致呢?”
张苍对自己的两位师兄性格一清二楚,韩非和李斯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一个厚黑在书上,一个厚黑在心里,一个有自己的原则,另一个,却毫无原则和底线。
对李斯而言,只要满足皇帝之欲,并维持自己的地位,一切都是可以退让的。
“丞相他已经忘了。”
张苍有些痛心疾首:“夫子曾教导过吾等,从命而利君谓之顺,从命而不利君谓之谄!一味奉承上意,于国事不利啊。”
不止是修仙之事,皇帝陛下大兴土木,李斯也是唯命是从,从未敢有一事能争之,做廷尉时也就算了,但他如今贵为丞相,在这样敷衍谄媚,恐怕会坏了国事。
“宰相之任,本就该从道不从君。”张苍对李斯上任后的举措,是不太满意的,说起荀子认为正确的为臣之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