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4年,莎士比亚年满四十。到这个年龄,是时候探究一下他的健康状况了;在找不到任何诊断书或药方的情况下,也大致可以猜到他在那时或那前后身体欠佳。如果说人生在世谁都欠着上帝一条命,那么勤奋的艺术家更免不了欠着命运之神,时不时会来一场心力交瘁的病患:他创造了如此广阔的新天地,不可能不损害自己的健康。多年来,莎士比亚始终在驱使自己拼命工作,演戏、写剧,兼做生意。在我们看来,他实在没有必要参加某些演出。1603年他便没在琼生的《西杰纳斯》中担任角色,他自己的工作也已经够他忙的了。然而,他的精力显然相当充沛,这种精力想必来源于他的精神。当他不在伦敦这座地上常年积水、空中家蝇乱飞、疫病不时流行的城市时,他就是骑马去英国各地巡回演出,或回斯特拉福照料自己的家庭和产业。他在伦敦只是寄宿在别人家里,而寄宿生活难得给哪个男子带来什么好处。他的酒量不大——传说他常以“身体不爽”为由,谢绝别人邀他去喝啤酒——但是他的食量有多大也是值得怀疑的。本·琼生的戏中有大吃大喝的场面,然而威尔的戏中却没有垂涎三尺的老饕。福斯塔夫吃得很多,但他只吃阉鸡,这是一种有益于健康的高蛋白食品。《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称赞苹果和干酪,但也从未特别提到宴会。威尔的许多剧本给人的印象是:他想到丰盛的食物时更多的是倒胃口而不是食欲大振。在《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中,“糖”的含义是令人讨厌的;《雅典的泰门》则飨人以一盆净身的热水;像安东尼那样的强人,还曾吃过别人宁死不愿一顾的肉——或许是类似《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那可怖的人肉馅饼;麦克白在劝酒时说:“来,请放量醉饱吧,愿各位胃纳健旺,身强力壮!”这句话听来像是出自伍德豪斯先生 之口。
威尔便是为了健康而节制饮食,也未必会合理进餐。当时,人们对于摄生之道所知甚微,对于维生素更是闻所未闻。这里不妨抄录《主妇大全》中一份典型的菜谱,介绍如何配制碎肉饼:
取小牛肉四磅或羊腿肉三磅,投入水中稍煮之后捞出冷却,剁碎,加豆蔻子半盎司、丁香及豆蔻皮半盎司、桂皮半盎司、胡椒少许,食盐适量作调料。取熟蛋黄八枚,捣碎后加玫瑰露半品脱、白糖半磅,调成浆状,拌入碎肉。取橙皮或柠檬皮两份,切成碎粒,与葡萄干或枣泥一磅、干梅半磅拌和,铺在碎肉上。取多汁苹果或一冬梨二三枚,切碎后加入肉中。如要外皮酥软,可另加三四枚蛋黄、少许玫瑰露及大量白糖。
这种肉饼味道非常浓腻,营养非常丰富——有点过分了。宴席上可能有许多诸如此类又甜又酸的食品而连一片绿色的菜叶都不见。这样,无论是男是女,个个都吃得脑满肠肥,最后不得不清肠放血。有许多人患坏血病,说明饮食中缺乏维生素c。
威尔见到这种碎肉饼是否会垂涎欲滴是值得怀疑的,但是他除了面包就腌肉或腌鱼以外,是否还吃蔬菜之类的东西,这也是值得怀疑的。面包是很好的粗纤维食品,可是人们越来越喜欢把它做得又白又松软。马铃薯虽然已经传入英国,但是其价格之昂贵使人不敢问津。腌肉中的佐料可以刺激肠道的蠕动,尤其是冬季。马背上的颠簸对于肝脏也是一种有益的活动,而且使得人人汗流浃背,见面问候时总是伸出湿漉漉的手。麦酒虽说是头等饮料,只是谁都感到口干舌燥,嗜之过度。皮肤从不见太阳,连洗濯沐浴也被认为是有碍健康的陋习,虱蚤之类更是成了人的至亲好友。由于甜食过多,龋齿的发病率甚高;今日之牙科或口腔科,昔日是理发师的业余手艺。但是就总体而论,莎士比亚时代的饮食与我们今天的饮食是利弊相当的。那时,人们幸免于化学除虫剂和实验性化肥之害,没有罐头食品,又进行大量的运动。如果我们能够通过时间老人的安排,将现代那种奇怪的美国式色拉强塞给他们,我想我们是会感到高兴的。在他们那个时代,生之秘诀极为简单,避免幼年早夭就行了。
倘若我们真是为莎士比亚的摄生操心,那是由于我们想象他不太注意体力的恢复——常常是匆匆对付一顿便立即继续工作。待在伦敦就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营养和享福。营养、享受和休息,等退休回到斯特拉福的“新宅”之后自然会有。莎士比亚决心在自己四十多岁成了财东再荣归故里,他似乎计划在四十六岁左右实现这个理想。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在伦敦拼命工作,宛如孑然一身浪迹海外殖民地过光棍生活的不列颠人——花一便士买一盘咖喱食品当一餐,贪婪地瞪着那节省下来准备带回家的钱则算是一份甜食。
无论莎士比亚是否营养不良,他在着手写《李尔王》和《雅典的泰门》时,神经是异常紧张痛苦的。这两部悲剧有许多共同之处。就其主人公李尔与泰门而言,他们都是几乎无法表演的角色:喊出所有那些狂言谵语,只怕还没演完就要中风。这两出都是悲观厌世的戏,也都完全脱离剧情地大声疾呼反对淫乱行为。莎士比亚倘不是积劳成疾,必然是染上了性病。以下泰门对雅典两个青楼女子的一番话,清楚地描述了梅毒的某些症状:
把痨病的种子播在人们枯干的骨髓里,让他们胫骨疯瘫,不能上马驰驱。嘶哑了律师的喉咙,让他不再颠倒黑白,为非分的权利辩护,鼓弄他的如簧之舌。叫那痛斥肉体的情欲、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话的祭司害起满身的癞病;叫那长着尖锐的鼻子、一味钻营逐利的家伙烂去了鼻子;叫那长着一头卷曲秀发的光棍变成秃子;叫那不曾受过伤、光会吹牛的战士也从你们身上受到一些痛苦;让所有的人都被你们害得身败名裂。
泰门并没有染上这种病。作者只是说这位富翁过于天真无邪、宽厚慷慨,终于使自己落得一贫如洗。他的朋友悄悄地离开了他,他自己也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隐士。他对于忘恩负义者的所作所为感到愕然,诅咒他们染上花柳病。其实,咒诅人世间发生瘟疫与地震已经足矣,但是他却非说这些人因梅毒而喉咙嘶哑,变成秃子,烂去鼻子。他的心思无端为性病缠绕。
《李尔王》与《雅典的泰门》一样,疾言厉色地斥责忘恩负义之徒。李尔在荒原上发了疯,从女人身上发现了他但愿世人皆坠入其间的那座地狱的象征:
其实她自己干起那回事来,比臭猫和骚马还要浪得多哩。她们的上半身虽然是女人,下半身却是淫荡的妖怪;腰带以上是属于天神的,腰带以下全是属于魔鬼的。
把人物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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